劉澤鍇在音樂會上
  世界上有兩個劉澤鍇。
  一個是所謂“天才”,另一個則是一名13歲的男孩。
  前者生活在人們的目光和傳聞中,開獨奏音樂會,摘全國游泳大賽金牌,還老是考班上第一名。
  後者則生活在深圳蛇口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,討厭語文課本,熱愛巧克力餅干,害怕老爸的威嚴。
  世界上並沒有兩個劉澤鍇。
  不久前的一個周末,這個少年晃晃悠悠地走出“小托福”考場。
  如果成績合格,他將擁有就讀美國高中的語言資格。為此他準備了好幾個月。
  他已經收到來自美國兩所頂尖藝術高中的面試通知。此時,距離他開始學習鋼琴,整整10年。
  “我才不是什麼天才!”劉澤鍇仰著一張圓鼓鼓的臉說。
  他只是比別的孩子忙
  這是一雙寬大靈敏的手。張開手掌,大拇指到小拇指指尖的距離,能達到25釐米,在鋼琴鍵盤上跨越12個白鍵,快起來一秒鐘能彈奏十幾個音符。
  這也是一雙極為有力的手。在泳池裡入水、划水、出水,能帶動身體行進五六千米。
  13歲的劉澤鍇是這雙手的主人。這個練習了10年鋼琴和8年游泳的少年,用這雙手贏取了不少獎牌、獎狀和掌聲。但他對它們的感情有點兒複雜。
  “我從小就不能打籃球,也不能騎車,你應該明白。”他攤開手掌,目光掃過十指說,“因為它們不能受傷。”
  在他六七平方米大的琴房兼書房裡,十幾枚黃色、白色、褐色的獎牌被隨意地扎成兩束,飄帶捆起來塞進書架縫隙中。裡面既有深圳南山區兒童游泳比賽一等獎,也有美國西雅圖國際鋼琴賽最佳演奏獎。
  還有幾塊看起來是隨手丟在書桌和雜物堆里的金燦燦的牌子,連包裝都沒拆過。
  “我從來不看。”劉澤鍇伸手撥弄著它們,嘟囔道,“占地方。”他家的玄關、客廳里到處都有獎盃,母親陳喆更是懶得抬眼,揮了揮手說:“還有獎狀,一箱子呢。” 
  所有這些獎的背後是劉澤鍇真實的生活。這生活被學業、游泳、鋼琴幾乎完全填滿。眼下升至初二,游泳漸漸被放下,取而代之的,用男孩一本正經的話說,是“無休止地練琴寫作業”。
  儘管被特批不用參加早讀,但每天早晨他還是在上學路上吃早飯。中午的午休時間,他趴在課桌上埋著腦袋趕作業,以便為晚上練琴騰出時間。周四周五,他下午不上課,直接回家練琴。周末,他要去香港演藝學校上“大師課”,還得補習粵語。
  這個小男孩從未擁有一個叫做“天才”的“身份”,他只是比別的孩子忙,忙成了其他父母用來教育自家小孩的——“別人家的孩子”。
  僅9歲這一年,他就舉辦獨奏音樂會,摘得全國少兒游泳分齡賽蝶泳冠軍,並獲得美國第四屆西雅圖國際鋼琴賽金獎。幾年來,他音樂會不斷,著名鋼琴家郎朗多次邀請他同台演奏。他還簽約了經紀公司,經常接受媒體採訪,錄製電視節目。如今,亞洲頂尖鋼琴教育家黃懿倫親自為他授課,美國最好的藝術高中因特勞肯向他敞開大門。 
  在最近的一次英語考試中,他的成績位列班級第一。事實上,他的數學、物理成績也一樣拔尖,外號“學霸”。
  游泳教練評價他:勤奮、不嬌氣、不頂撞、不偷懶,嗆水從來不哭。
  班主任評價他:主動,有悟性、好奇心,註意力特別集中。
  經紀公司老闆評價他:最大的與眾不同就是全面。
  “和別的小朋友相比,他的‘業餘時間’太少了。但他的快樂也許也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,可能更成人化。”游泳教練馮傑說,“別的小孩打游戲、看漫畫、玩沙子很快樂,他獲得榮譽也很快樂。”
  2013年5月,劉澤鍇開了一場慈善音樂會,為此他用了兩個月時間準備曲目,集中練習。事實上,在3月從母親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,他曾試圖反抗過。
  “你沒搞錯吧?太累了!”
  “我是通知你,不是和你商量。”母親答道。
  明年2月,經紀公司為劉澤鍇籌備的又一場音樂會將在鼓浪嶼舉辦。在這場音樂會上,這個13歲少年的身份,將是“全球傑出華人少年演奏家”。
  “我的孩子從來沒有這樣”
  陳喆自稱對兒子從來沒有“期望”。
  2001年5月,即將臨盆的準媽媽陳喆還在彈鋼琴和古箏。從湖北老家到深圳“淘金”之前,她的專業是音樂教育。儘管改行做了企業管理,但她仍在工作之餘開班教琴。
  劉澤鍇是5月的最後一天出生的,剖腹產,7斤半。陳喆竭力強調自己並沒有多麼重視這個孩子,“生下他之後,我聽見嬰兒哭聲,還問,是誰家的?”
  沒出滿月,她又恢復帶課。
  “我對他沒什麼設想,都沒怎麼管!”陳喆說。但只要談到兒子,她馬上又有講不完的傳奇。在她的描述中,小時候的劉澤鍇就與眾不同,他不挑食,不愛哭,不認生,“乖得讓人感覺有問題”。
  在母親的回憶中,劉澤鍇剛1歲大時就很有樂感。電視上播放踢踏舞表演,“他跺腳、眼神都合得上節奏”。
  不管是不是真的天賦過人,劉澤鍇的生命註定與鋼琴相連。母親陳喆曾獲第三屆香港國際鋼琴邀請賽“英才導師”,帶過的學生鋼琴十級通過率是100%。
  這位當音樂教師的母親說:“最初,鋼琴不過是給他的一個玩具。”
  陳喆記得很清楚,兒子3歲開始學琴,要手腳並用,才能爬到琴凳上。第一首完整彈奏的曲目是基本由哆來咪構成的《輕輕地劃》。
  為了讓劉澤鍇在琴凳上坐住,她買來兒子喜歡的糖果或黃豆。彈完一遍練習曲,就給一顆。
  “這麼大一袋黃豆!”劉澤鍇動作誇張地比畫著,“不知道彈了多少遍才吃完。”
  四五歲時,他一天能在琴凳上坐半個多小時。6歲以後,這個數字變成了一天7到8個小時。
  鋼琴成了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兒。在小學低年級階段,他練琴練到“從來沒下樓玩兒過”,小區的孩子都不認識他。
  “小時候我真的以為那是玩具。”如今也不過13歲的劉澤鍇回憶道,他並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玩具玩兒起來那麼累,但還是說服自己,把曲子當成電子游戲,一首首打通關。
  “沒有一個學生比我的孩子更勤奮。”陳喆驕傲極了。
  在深圳蛇口一幢普通的住宅頂樓,劉澤鍇的琴房位於貼邊臨街的房間,這樣琴聲就不會打擾鄰居。
  樂譜和音樂CD塞滿了這間小屋的書櫃,從桌面一直堆到屋頂。“來套最累的!”劉澤鍇搬來凳子,爬上去,踮腳從上層抽出一本琴譜。
  他翻看了一會兒,把它端放於琴鍵上方的譜架,抬起手,沉默了片刻,又落下手。
  《黃河組曲》雄渾的樂聲立即填滿了整個房間。
  彈琴的人長著一張胖嘟嘟的圓臉,穿著淺藍的夏制短袖短褲校服,赤腳踩著踏板。在嚴肅壯麗的音樂氛圍中,他並沒有皺眉頭,但也沒有微笑,而露出非常堅定冷靜的神情。伴隨著手指的起落,眼睛時開時閉。樂句悠揚時,他隨之擺首;樂句沉重時,他跟著彎腰。一個13歲的男孩,在“黃河”的“巨浪”中,翻騰自若。
  一曲終了。幾乎一瞬間之後,天真的笑容就爬上了那張圓臉,爛漫的神情也充滿那雙大大的眼睛。
  “我能理解這裡面的情緒!”他認真地說。他最喜歡柴可夫斯基的創作和巴倫博伊姆的演奏,也喜歡挑戰李斯特公認的“高難度”曲目和世界上最快的鋼琴曲之一《野蜂飛舞》。
  小時候他彈《慶翻身》,會聽到“哥哥姐姐在裡面跳舞”;如今他演奏《鐘聲》,會邊彈邊凝神說:“你聽,那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來。”
  “劉澤鍇不能沒有鋼琴。”他的同學和朋友們都說。
  三四歲時,他爬上琴凳,腳丫子還夠不著踏板。再看眼前,劉澤鍇的肩膀早就比母親寬了。儘管臉上還帶著稚氣,但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像個大人。
  “你還吃,長胖!”“作業寫完了嗎?”“你一個星期沒練琴。”晚飯快要結束的時候,陳喆語速極快,不停嘮叨著。
  即使是在吃飯、聊天或任何一個日常的片段里,她都不放棄向兒子擺事實、講道理的機會。
  在電梯里遇到鄰居,“見人要主動打招呼!”聽到別人的觀點,“要先表示認可,再說你自己的看法!”記者上門採訪,“要學習這種大方、勇敢去溝通的精神”……
  “我一句話沒說,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。”劉澤鍇一點兒也不惱,而是笑嘻嘻地調侃母親。
  晚飯後,陳喆下樓跑步。電梯里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,推著小單車,嘻嘻哈哈地打鬧尖叫。
  這位母親臉上浮現出高傲的神情說:“我的孩子從來沒有這樣!”
  今年1月,劉澤鍇去參加電視節目的錄製。那天天氣有點冷,他裹上媽媽的大棉衣,背上自己的西裝皮鞋,一個人出了門。
  “我沒垮,孩子也沒垮”
  “7歲之後,我介入得比較多。他彈的每一首曲子,都是我陪過來的。”劉澤鍇的父親劉大海說。
  他曾是中國向海地派遣的第二支維和警察防暴隊隊員。兒子小時候,他在家的時間並不多。
  “父母對孩子應該少講教育,多講陪伴。”在劉澤鍇開始接受更為專業的鋼琴訓練之後,劉大海的維和任務也結束了,成為一位基層派出所所長。
  每節鋼琴、樂理課他都陪兒子一起上,並抱著一個大本子,詳細記錄課堂內容。
  劉澤鍇找出一本和雜誌差不多大卻足有幾百頁的筆記來。上面密密麻麻手寫著日期、科目、曲目、課堂內容,並用嚴謹的分級目錄隔開。有的頁面上甚至還有簡譜寫成的樂章要點。
  在這份筆記的結尾處,標識著“第104周”。
  “這本寫了兩年多,一堂課不差,我沒垮,孩子也沒垮。”劉大海說。上完課回到家,劉澤鍇練琴的時候,父親會根據筆記的內容,隨時作出提示和指導。
  幾年陪課下來,劉大海的手指頭雖然不會彈琴,但腦袋里,對鋼琴和樂理已經非常精通。有閑暇的時候,他還能帶帶樂理課。
  “每周固定那兩天,再重要的應酬他也不會去。”劉大海的一個朋友表示。在他看來,作為父親,劉大海很嚴厲,“小孩彈錯一個音符,要重新彈兩遍”。
  “他說爸爸會點穴!”劉澤鍇的同桌小文說,“他挺怕他爸的。”
  晚上8點,劉大海回家了。他的敲門聲剛一響,正在閑聊的劉澤鍇立即閉嘴,像支箭一樣,安靜而筆直地扎進自己的房間,鋼琴聲隨即響了起來。
  父親也一樣著急。進了屋,連衣服也顧不得換,直接走進琴房。
  “壓住!”劉大海聲音很響,蓋過門裡的琴聲,“太吵了!巴洛克音樂的特點是什麼?!”
  因為要準備去美國讀書,劉大海還會特意和兒子說英文。 
  “我對現在國內的教育方式,學校給了孩子什麼,還是有些意見的。”他說,他不想讓兒子用整個初三,去學那些“對他往後人生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”,決定送他去美國讀藝術高中。
  儘管孩子足夠優秀,但劉大海每次參加同學聚會,最後都演變成參加針對自己的“批鬥會”。
  “批得我抬不起頭啊!”面相威嚴的劉大海少有地、露出無奈苦笑的表情,“因為在他們看來,我兒子不快樂。”
  這位父親在北方一個部隊大院家庭嚴格的家教中長大。“對兒子能下這麼大的功夫,或許有這個因素,我也不知道。”妻子陳喆說。
  說起來,劉澤鍇游泳,也是父親帶出來的。差不多5歲時,他彈好一遍曲子,就能得到一枚卡通貼紙,集齊10枚貼紙,就能“兌換”一次游泳的機會。
  最初,這項獎勵令劉澤鍇無比喜悅。劉大海就為他找了教練,系統學習。
  “我上當受騙了。”劉澤鍇半開玩笑地說,小孩子的戲水很快變成周三、五、六、日每晚的訓練,快樂又變成痛苦。
  教練馮傑至今都記得那個光著腦袋的小胖子,年齡最小,卻從來不哭。蝶泳是最需要刻苦訓練的泳姿,但他聽話極了,很快就在區里拿到分齡賽第一名,直到9歲那年,奪得全國冠軍。
  “很累,每次要游五六公里。”劉澤鍇用銀白色的筆,在一本黑色紙張的日記本上,寫下潦草而簡單的英文日記。實在不會的單詞,就用拼音來代替。
  每天的開頭都是“今天我很開心”或者“今天我不開心”。大部分時候,他不論練琴還是游泳,總是“happy”的,但有一天,他游了好幾個小時,寫下了“我討厭游泳”。還有一天,他出國參加活動,不用練琴,又寫下“我很開心”。
  這本日記里的主題,幾乎只有鋼琴和游泳。
  “去游一會兒泳吧?”不久前的一個晚上,母親向劉澤鍇提出。“能不能只游20分鐘?”他央求道。
  “我們只不過是把別人所謂的快樂童年,用來集中做一件事。”劉大海說,“我和孩子相輔相成,共同成長。”
  他看不慣那些把孩子送來上鋼琴課,自己今天“瑜伽”,明天“飯局”,或是在地下車庫打瞌睡的家長,並和妻子約定,不坐在孩子身邊陪課的,一律不教。
  “你自己不付出,怎麼讓孩子去付出?”他反問道。
  時鐘指向晚上10點,劉澤鍇從琴房裡走出來,在房門邊上站得筆直,隔著客廳,遠遠地對父親說:“明天下午我能參加體能測試嗎?老師說所有人都要去。” 
  “No way!”劉大海回答,毫不猶豫。劉澤鍇“可是”、“可是”了兩聲,都被父親的擺手打斷了。他不再爭辯,回身進屋。第二天是周四,按照慣例,他下午不能待在學校,要早早回家練琴。
  時鐘指向晚上11點26分,關緊的門裡,劉澤鍇指下的琴聲,開始變得急促和易斷,偶爾夾雜著錯音。
  “聽,他開始煩躁了。”門外的父親一臉瞭然地說。
  在縫隙里努力做好玩兒的事
  如果除掉所有的明星標簽,劉澤鍇就是一個普通的13歲男孩。
  這天中午,他本趴在課桌上寫作業,好朋友小元忽然衝上來攀住他的肩膀,兩個男孩就在教室里你追我趕地玩兒了起來,一群男生跟著叫好。
  維持秩序的班長小蓉氣得小臉泛紅,不客氣地吼道:“你們倆給我坐下!”當被問及這個好動的劉澤鍇平時表現如何時,小姑娘倒是給了積極的評價:“他很好相處,上課發言很積極!”
  不在琴凳上的劉澤鍇好動極了。他寫作業時大腳趾跳來跳去,邊走路邊捂著嘴巴“動次打次”地玩兒B-BOX(一種流行的節奏口技)。他播放手機里最喜歡的歐美年度流行樂串燒,跟著搖頭晃腦。剛聽了一分鐘,他又衝進屋搬出自己最近讀的物理學著作,熱情地談論讀後感。說話時手裡還擺弄著個魔方,嘩啦啦響,幾十秒鐘,6面完整呈現。
  在被鋼琴和游泳“切去整塊”的時間縫隙里,這個少年努力做好玩兒的事:夜裡裝睡,偷偷讀霍金的《時間簡史》和玄幻小說《鬥羅大陸》;吃飯時慢一點,多看會兒電視;上廁所時打一會兒手機游戲;給看美劇編排了“學英語計劃”……
  他喜歡披薩、漢堡和雞腿,又對自己微胖的身材不滿意。他不喜歡被叫做“鋼琴王子”,討厭表演時要畫眉毛和眼線”。有人叫他的小名“叮噹”,他會捂著眼睛害羞不爽。
  他的微信朋友圈封面是和朗朗合奏的照片,但當同學說他是這位鋼琴家的徒弟時,他乾脆急了:“別瞎說,我和他沒關係!”
  在班主任龔剛的印象中,除了聽話、成績好,他也和同齡小男生動過兩下手。因為精力旺盛,所以午休時候他管不住嘴巴,總愛聊天。
  這個熱愛理科的男生不喜歡語文課本,面對語文作業本上的C+,毫不在意。“中文就是個工具!”他說。因為早早就知道自己未來會去美國深造,所以他不願意學中文、中國曆史這些“以後沒用的東西”。
  被鋼琴老師罵了,不少孩子會受不了,但他心態好得很:你批評吧,反正我也不會走。但最擅長的數學考砸了,他卻偷偷抹眼淚。
  他常常緊緊擁抱自己的班主任,說“老師我愛你!”被班長批評了,他笑著說“她的聲音真好聽!”同桌畫了厚厚一本服裝設計圖,他覺得“太牛了,比我牛多了!”他愛開玩笑,打招呼時總是早上說晚安,晚上說good morning。
  他還有個小小的秘密,屬於心裡一直喜歡的小姑娘。在手工課上,他製作了一隻紅色的葉脈書簽,夾在一本《聖經》里,不敢送出去。  
  還有一次,他鼓足勇氣想給漂亮的同桌小文來個擊掌,手伸過去,發現小姑娘不理他,就樂呵呵地順勢用手捂住自己的臉。
  “沒有挫折可以擊垮他。”游泳教練堅信。“我覺得他也有累的時候。”班主任說,“只是大多數時候,我看見他眼睛里全是陽光。” 
  他用一段長而費解的話來形容自由
  “我什麼時候可以睡覺?”已經接近零點了,劉澤鍇第三次走進客廳問父親。
  “半小時後。”劉大海說。小男孩一言不發,轉頭又進屋練琴。
  儘管擁有配置還不錯的蘋果筆記本電腦和新款的智能手機,但他的家裡沒接通互聯網。
  他熟知不少電子游戲機的型號和游戲的名稱,但都沒玩兒過。看見別人手機上有游戲,他會滿眼可憐地問:“能讓我試試嗎?”
  和別的同學不一樣,他害怕放假,盼望開學。
  “放假就意味著鋪天蓋地的作業和鋼琴。”劉澤鍇說,他記憶中的每一個寒暑假都在練琴,“練到指甲蓋翻起來,練到要爬著出門”。
  “身心俱疲。”小男生用了一個大詞,然後伸出十指認真數著“從小到大去過游樂場”,結果指頭沒用完,因為“只有6次”。
  有些地方,包括香港著名的海洋公園,他甚至不認為自己去過,只說是“用腳踩過”。
  “我們家沒有春節元旦,永遠在爭取時間來練琴。”母親陳喆坐在客廳里平靜地說。
  這位眼下供職於上市公司、業餘教琴的母親從不做飯,也不常在家。劉澤鍇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小時候坐在琴凳左手邊的那個人。
  除了學琴這件事,陳喆和丈夫並沒有在生活中讓兒子依賴過。從小學開始,劉澤鍇的晚飯,就是自己叫外賣解決,同學管他叫“吃外賣長大的孩子”。
  父母忙於工作出差,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度過整個夜晚。爺爺奶奶來看他,見他一個人吃飯練琴,心疼得哭。
  外公外婆來深圳小住,天天給他做一大桌菜。他連說:“你們來了,有飯吃了!”這句話讓外婆難過不已。
  他曾高票當選大隊長,但沒時間擔任,只能去當文藝委員。最諷刺的是,“音樂”和“體育”,他曾考不及格,因為“一節課沒上過”。
  初一開學,他求父親讓自己參加軍訓。因為極為珍惜這個機會,他總是在訓練時“直直地站著”,還拿到優秀標兵。
  他喜歡漫畫《父與子》,但父親覺得漫畫“毫無意義”,他經過懇求才得到一本。
  當被問及喜不喜歡動畫片時,他有點兒惱怒,一口回絕這個問題。“不喜歡!幼稚!不要問!”
  對於房間里的樂高模型,他又忽然變得緊張起來:“噓!千萬別說出去。別人會覺得,你一個彈鋼琴的,怎麼還玩兒樂高呢?”
  劉澤鍇不知道什麼是明信片,也不知道國家領導人是誰。“奧巴馬之前的美國總統?”“克林頓吧。”他答。
  因為小學從三年級開始,他下午不到校上課,一度被同學排擠。
  “四五年級那會兒,有一陣他看到鋼琴就想吐。”同桌小文說,“他有時好好的,忽然就滿眼淚水,上課還用圓規劃自己,雖然不是那種真的劃。” 
  在小文看來,熬過了那段時間,有了更多的收穫,劉澤鍇好了,而鋼琴也真正成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  同學們都說崇拜和羡慕他。但說起這個話題,劉澤鍇先是裝作聽不懂,然後用力揉著眼睛忍住淚水說:“怎麼會有人羡慕我?”
  在他腦海裡,有過最瘋狂的念頭,是“嗶一聲,整個世界都消失”。他自認為最邪惡的念頭則是,“有人拿著指揮棒一揮,所有人都變得跟我一樣”。
  他用一段長而費解的話來形容自由:當你的手臂變成“羽”,胸變成“長龍骨”,胸肌占身體30%~40%,骨頭變成中空而且很輕——那就是自由。
  “你聽懂了嗎?”這個男孩的眼睛直直地看過來,“我說的是鳥。”
  “除非死,我不會不彈鋼琴”
  劉澤鍇9歲時登上人生中第一場獨奏音樂會的舞臺,把準備了半年的十幾首曲目演奏出來。
  演出很成功,不少聽眾站起來為他鼓掌。那也是他第一次明白“掌聲”的意義。
  “但金牌不會讓我開心,寫篇論文也許會吧。”面對喝彩,他如今已經非常淡定,反倒充滿熱情地背誦了一遍“博士後”的定義,“麻省理工學院,你聽說過嗎?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。”
  劉大海查到的數據,中國有大約5000萬名琴童。
  “這條路其實很窄,也很危險。”他說,“大多數學琴的孩子最終淹沒在這個數字里。”
  為之犧牲的並不僅僅是孩子。他和妻子的收入不算低,但都在本可以休息的時間裡帶鋼琴和樂理課,他們的家只有簡單的傢具,沒有任何奢侈擺設。牆壁是白白的,唯一的一幅裝飾畫掛在洗手池上,和音樂、藝術、大師沒有半點關係。
  劉澤鍇在深圳上一堂鋼琴課,花費1000多元,而在香港,這個數字是3500元——這個家庭的開支中,大部分被教育支出占據。
  在劉澤鍇彈琴的圈子裡,有不少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。Amy是陳喆的朋友,也是一位琴童的母親。為了讓女兒接受最好的鋼琴教育,她不惜辭職到美國陪讀。而她的丈夫則在國內“使勁兒”,賺錢支付高額的學費和生活費用。
  “她的女兒對劉澤鍇來說,也是‘別人家的孩子’,彈得特別好,但最近心理上有些逆反。”陳喆說,“這就很麻煩,一不小心就毀了。所以我們絕對不讓自己的孩子放棄文化課。”
  劉澤鍇所在的南山外國語學校是深圳最好的學校之一。校方瞭解他的情況,會單獨給些特殊的照顧,比如不用早讀或不用上素質教育類的課程。
  “真正到達頂峰的孩子,一定有天才。重要的是,如何發掘,不能讓他被淹沒。”副校長崔學鴻表示,“但不能讓他孤立,還要培養他的合作精神。成功很快樂,但失去朋友就會不快樂。”
  這位副校長見過不少“天才”,有的在音樂層面甚至展現出比劉澤鍇更高的天賦和才能。但他更為在意的,則是那些被逼迫學琴的孩子,有的甚至不惜傷害自己,以擺脫鋼琴。
  劉大海不認為兒子是天才,“即使換一個孩子,只要按照教育他的流程再走一遍,也不會比他差。”
  如今兒子即將赴美,夫婦二人沒有選擇陪讀。
  “將來就算他放棄鋼琴學他喜歡的理科,我也尊重他。”父親說。母親補上一句,“其實他走了,我們也自由了。”
  “我沒有自己的想法,我理解我爸媽。”劉澤鍇對此回應道。
  2007年10月12日,深圳音樂廳落成後舉辦第一場音樂會,郎朗是剪彩和演出嘉賓。
  花了100元,劉大海買了兩張最便宜的門票,帶兒子坐在離舞臺最遠的地方觀看。
  “我沒想過有一天我兒子會登上那個舞臺,因為那一天和我們當時坐的位置一樣,太遠了。”
  那年,劉澤鍇6歲,還是5000萬名琴童之中普通的一個。
  7年後,2014年8月23日,劉澤鍇在這個“連針掉地上都能聽到的”頂級音樂廳舉辦個人演奏會,合作的是深圳愛樂樂團。
  票賣得一張不剩,座位也幾乎坐滿,1200多張票根成了父親的寶貝。
  當時,因為擔心,劉大海已經兩天兩夜吃不下飯了,而陳喆站在後臺,緊張得連屏幕也不敢看。
  那是一場極為成功的演出,劉澤鍇自己也感到很滿意。
  “除非死,我不會不彈鋼琴。”這個小男孩嚴肅地說,他也期待有一天,自己能只為一個人演奏,那一定是“to my girlfriend(給我的女朋友)”。
  說起來,父親劉大海的夢想是“在老淚縱橫中為兒子鼓掌”。但兒子劉澤鍇多年來的夢想,僅僅是學會騎自行車。因為需要保護雙手,他從沒機會學,直到前不久一家電視臺來採訪,他才趕緊趁機說出了這個願望。
  至於他最想要當的科學家,“如果真的沒機會,那就算了。”他迅速說。
  在深圳一個秋天的夜晚,劉澤鍇游完泳,頂著濕漉漉的頭髮,蹬上自行車。他剛學會騎車,動作還有些笨拙。陳喆開著轎車跟在他身後,眼睛一秒也不敢放鬆。
  在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,黃燈亮了。就在陳喆不得不停下來的幾秒鐘之內,劉澤鍇突然加速踩動腳蹬,消失在母親的視線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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